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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澎湃新闻
进入七月下旬,理塘草原上就处处弥漫着赛马的气息,种种关于赛马日程安排、地点的流言在街头传播。交易虫草的市场上,藏袍下伸出黝黑的手指,有力地比划着,说着各乡镇赛马的消息,吸引一大群闲人。
街头巷尾,偶有穿马靴的康巴汉子牵着马招摇过市。马儿并不高大,但膘肥体壮,脊背柔软得如同少女,马铃声勾人心魄,并且堂而皇之地留下一路热腾腾的马粪。这座高原城市里的各色越野车、轿车、吉普乖乖让路。
交易老式藏毯、老铜铃、马鞍子的人也多了起来,且气场十足,开出很高的价码。赛马节的气味,一种结合了青草、泥泞、马粪、马汗和皮革味,令人兴奋的气息,飘扬在整个理塘。
在赛马季,交易马具的人明显增多。 本文图片均为杜冬 图(除署名外)
法号与马蹄:长青春科尔寺赛马
但还是没人能提供具体的赛马节时间信息,直到我有一天买了一碗凉粉。在理塘卖了三十年凉粉的老板笃定地告诉我:明天早上五点钟,长青春科尔寺的赛马会最先开始,首先是围绕着寺庙后面的山头转山,祭奠山神,然后一路奔到天葬台旁的赛马场。
山顶的煨桑。
第二日天刚破晓,摄影师大刀就已出发,晨曦中,一大群盛装的马匹和骑士们飞快地奋蹄上山,将他甩在后面。大刀拍到了祭祀山神的插箭处上方直冲云霄的桑烟,无数彩色小纸片上绘着的风马,随风四下狂走,骑士们猛冲入民国时川陕商人聚集的理塘古街,马蹄铁火星飞溅。
最后,那些狂奔完整个行程的马儿们一头一头猛冲进赛马场。奔在最中间的,被其他骏马所护卫的,是一匹略显臃肿和老态的白马。这自然是活佛的坐骑,马背上年迈的活佛(一说为堪布)露出些许疲惫的模样。
在围观康巴汉子的欢呼声中,大法号凌空齐鸣,活佛入帐,法会开始。赛马活动就在大帐前展开。1580年建立的长青春科尔寺(也称理塘寺)是康区南部规模最大的寺庙,自建立时起,就是理塘的重心所在。这场寺庙组织的赛马也处处表现出了庙宇的崇高地位,马队旌旗飘扬地围绕如今这座拥有近八万人的大县城奔跑,更别提活佛率领一群骑士策马狂奔的模样,最大胆的骑士中也有好几个是僧人,这一幕实在让人吃惊。
几天后,另一场赛马又开始了。
这一次是奔戈乡的赛马,奔戈是一个纯牧业的乡,名字的意思是“跟随长官周围”,或许因为在寺庙周边,常被征发的缘故。
该乡骑士颇为彪悍,骑士们崇拜的神山是一座有众多洞穴的石灰岩山,据说莲花生大师曾将地魔的头击碎在岩壁上,还用脑浆在山岩上涂写了六字真言。
赛马场上人潮汹涌,向过生日的扎噶寺活佛敬献哈达,也有他的大幅肖像,肖像边是神山的大幅相片,还颇富想象力地PS上去一头老虎,再过去是传说中财神的宫殿。
在活佛、财神和老虎的目光下,群马奔腾时的大地随之颤抖。马匹贴着人的面孔飞奔过去,维持秩序的壮汉腆着肚腩,挥舞着藏装的长袖驱赶过于好奇的观众。走在赛道外,很可能被胡乱走动,气喘吁吁的马儿踢中。
有四五岁孩子死死拽住马嚼子上的缰绳,不让马儿乱跑,孩子的父亲不知道跑到哪个帐篷去喝酒了。也有老人颠颠簸簸地骑着一只腹部剧烈起伏的马儿过来,人,意气扬扬,马,失魂落魄。
我相中了一只铁灰色的骏马,马的主人梳着一头和马鬃一样狂放的长发,汉语凑合。他除了骑这匹灰马,还骑一匹有些臃肿的白马,却用木炭给白马身上画了许多斑点,浑似一只巨型斑点狗。
“这匹马是理塘的吗?多少钱?”我指着那匹神气的铁灰色骏马。
“不是,这个是若尔盖的马,那个地方最有名的马之一是它爸爸,脑壳上有白白的(纹路),最凶。大概——花了二十几万样子。”
“马具也是老的吧?”
“那个,三十几万样子。”马主云淡风轻。
我心虚咋舌,又指指那匹斑点马,它正浑然不知地吃草。
“那个,几千块钱样子。”
后来在赛场上看到他,他一身金色藏袍加身,表演附身拾哈达动作。那匹斑点马跑得很起劲,似乎并不比二十万的若尔盖明星马的后代差。
赛场上居然还有几个腰杆笔直的老人,其中之一是某村的支书,另一位据说是一位精神微疾的老人。但他俩在马上的骄傲,宛如晚年的可汗。
“你骑马受过伤吗?”我问那个据说精神不正常的老人。
他一把扯下领口,露出肩膀上被马蹄踩踏脱臼的伤痕。
蒙古骑士之遗风——曲登乡赛马
“曲登乡赛马你不可能不去的,他们是蒙古族的后裔哦!”
“曲登乡的小马总在五千米的海拔上跑,一到四千米的理塘赛道上,马跑得飞快。”
意定神闲的赛马人。
在奔戈乡的赛马三天后,我们站在了海拔4400米的曲登乡赛马场上。刚下了彻夜的雨,草皮上一片湿滑。前一天上午,曲登的骑士们浩浩荡荡出发,为了祭拜一座高耸的岩石神山。据强悍的曲登骑士们说,这座神山是他们的蒙古祖先赐予他们草场的信物。
在漫长而荒诞的历史中,曲登骑士们四处征讨,他们的习俗与理塘其他地区的骑士截然不同:有专属的土司,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服装,就连信仰也不尽相同——和理塘地区普遍追随的格鲁派不同,曲登骑士们都信奉忽必烈时期蒙古帝国的国教:萨迦派。所以说他们是蒙古骑兵的后裔,这话或许并非戏谈。
冷雨飘零的早晨,男人们用油腻的刀割下新鲜的生牦牛肉,蘸着老干妈做早餐。看不到女人们的身影,只有男人们大块吃肉大口喝茶,互相传递着割肉刀。我很怀疑曲登乡属于这个区域大名鼎鼎的父系社会“帕措”,但最终没得到明确的说法。
曲登有曲登的规矩,绛红色僧袍的喇嘛们站成一列,各色银饰叮当作响。带着小雏菊一般橘红色绒线帽的女人们,则站成另外一排。男人们随意游走,只不过要小心铁棒喇嘛手中呼啸的皮鞭:如果你太靠近赛马道,就会遭到无情的鞭笞。此外,马蹄卷起的大块草皮和污泥也会呼啸而来,扑到脸上。
赛道上泥泞不堪,俯身拾哈达变得格外危险:这个动作要求骑士一只马靴勾住马镫,将整个上半身放在一侧的草地上,双臂完全展开,被马拖着狂奔,然后腰腹发力,回到马背上。马必须克服重心的偏移,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道路泥泞,骑士在俯身时,往往随着马一起四仰八叉地飞出去十几米,更惨的是被马踩了一脚,然后被拖行几十米,直到赛道尽头。
好在赛道上的石头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且有一群老手组成的救火队枕戈待旦,一旦马儿脱缰,立刻冲上前去团团围住。骑士在地上如陀螺一般打滚,狂奔的脱缰马儿则面对着一堵堵人墙,甚至女人和僧人都会奋臂大叫,让马儿惊得无处可逃。在曲登,可没人怕马。
围观群众似乎与赛马人一样紧张。
这种场合最能看出骑士的性格,即便落马被踩踏,也不可显出气急败坏之色。因为围观的人们在短暂的惊呼之后,会报以响彻云天的嘲笑声。除了救火队手忙脚乱外,没有人扭捏地表示同情。同一批“冷酷”的看客,同一个失败的骑士,同一匹惊魂未定的马,漂亮通场后,也会获得欢呼。
这就是草原法则,嘲笑失败者,真正地赞美强者。
有一个红脸膛、骑术精湛的僧人遭到了全场嘲笑,只是因为他按照电视剧上的方法喊“驾”!而顽固的曲登骑士们只接受一种鞭马呼喊,那就是充满野性的“呀!呀!”
在这样的草原上,没有《堂吉诃德》,只有《罗兰诗歌》。
曲登山的垭口下来,正对面就是一座标准如金字塔的神山,俯瞰着理塘草原。
“这座山原先的名字是索日,就是蒙古人的山,我们这里驻扎过蒙古骑兵。”有人告诉我。
如今这座神山拥有了一位藏族山神,一副武将打扮。
但是也有人说,这山其实是一个盛装的理塘牧场姑娘,背对着草原。
在多重身份的神山注视下,理塘热热闹闹地开展自己多重文化的历史,一万零一次从汗津津的马背上一跃而起。
自山顶俯瞰理塘。
理塘的堂吉诃德
“我今年骑了一下这个刚买的马,它坏得很,我手指被打断了,它撞到车子上面去。我控制不了它,我十年没骑马了。”赛马者和商人丹增达吉说。
这是一匹毛发柔软细长的小走马,最大特点不是飞奔,而是迈开四蹄优雅地疾走。如何控制马匹走得迅速而舒展,却不至于随了性子撒腿飞奔,是很难的。理塘的骑士们喜欢几乎将整个身体几乎完全后仰在马脊梁骨上,控制缰绳,口中“得!得!”地催促着。坐直了身体是“骑自行车的样子”,为理塘骑士们所不取。
赛马者被马甩飞是常有的事儿。
“贡姆,就是一个最高的石头山尖尖上的鸟,颜色灰灰的。那个鸟随便看不到,一起飞咕咕咕咕咕咕那个响声。理塘马怪名字有,好名字也有,但叫贡姆这个名字的,一个都没有。”
他说,理塘的马大多以颜色起名,但是也有些马主爱好特殊,有一匹马叫做“北京”,还有一匹马叫做“乔丹”,据说是理塘唯一一匹有马刺的马。
“这匹马是从甘南买过来的,那一片的马,藏族叫做森达,森就是西宁,以前这种走马都是用来耕地的,拉东西的,当时他们(青海人)不晓得我们这边喜欢小走马。现在小走马值钱了,养的人更多了。那时候一两千,现在肯定要上万哦。”
丹增达吉牢记着自己的三匹好马,至于“其他乱七八糟那些马,我多的很。”
少年时代的一匹马叫做萨夏,身上有斑点,头上有黑记,是一匹小走马。这匹马眼睛发红,据说是西藏来的野马杂交出的品种。那时候是1990年代。
“我十六七岁时候买的,不贵,八千,现在买的话,肯定三四十万。那时候没有比赛,接活佛啊,接客人啊,都是马嘛,每个村子都是马,每家每户都有马。”
当时理塘县城的马匹恐怕总有千头上下,长青春科尔寺俯瞰下的整座城市炊烟和桑烟缭绕,清脆的马蹄声、马啸声此起彼伏,通向云南、康定和西藏的道路情况糟糕,有汽车,也有脚步轻快的小马,撒下百里马粪。
情况在变化,丹增达吉所在的替然色巴二村就在寺庙下方,农民们发现耕地越来越少,住宅越来越多。不过他们没有惊慌,开始转行做生意、挖虫草、挖黄芪、打小工,挣到钱就开歌厅,开茶楼,于是这个最高的县城商业上一片红火。
天气好的日子里,理塘的藏商们斜披着藏袍,盘着隆重的康巴红头绳和象牙、银馃子,聚集在街头,没玩没了地交易、打牌、再交易。你认为他们是无所事事,是连襟闲侃,但在两人袖子里交叉的手指间,数百万的生意已经成交。
或许因为理塘是数百年来茶马古道上的重镇,这些养马的农民们许多本就是来理塘闯生活的陕西等地商人后代,他们胆大心细,不畏艰险,没了土地倒让他们彻底放开了手脚。
“理塘是一个宝地,我们的话叫理塘罗布萨恰,这个你也晓得。理塘人不管咋个,虽然没有地种,但是打小工啊,方方面面啊,思路比别的地方的人要前头一点。比如说稻城,土豆、青稞什么都有,他们的思路就是不耕地的话,他们就吃不到。理塘人的想法是,打工和种地是一样的,打小工是一样,盖个茶楼都一样的。”
结果呢,结果是“他们(稻城等地)人的生活跟到我们理塘人比起来,相差这么多。”丹增达吉举起4根指头,我不知道这个什么意思,或许是指差了四成。
发了财又爱面子的理塘人,决定开始耍。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赛马节,其中重头戏的赛马时,数百匹乃至上千匹马发足狂奔。理塘人全城出动,搬迁到草原上,帐篷如同雨后的蘑菇,一耍一个月。
每年夏季的赛马节是全体理塘人的盛会。 老四 摄
有了赛马节,马的行情一路看涨,理塘人对马的热情高涨。
“萨夏”老死在无量河边后,丹增达吉的第二匹好马是灰色的,或者说天蓝色的,那时候他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就是2000年前后,从甘孜县的马主手中买来。当时三岁,名字叫做丁翁,翻译过来就是小蓝。
“小蓝”非常善于配合骑士们俯身拾哈达的动作。“也是我教它的,第一次我摔的时候,马和人一起,滑出去十米样子,马也害怕。后来它学会了,我做动作捡哈达,它死死顶住,精神的很。”
2000年后是一段相对轻松的时光,对于小蓝和丹增达吉都是,那时候丹增达吉自己去河边淘金,到山上挖黄芪,后来他买了个拖拉机,开始修路,积累了第一桶金;虫草生意一路看涨,许多理塘商人因此发家。
那时候,他牵着小蓝上街,许多人会凑过来说:哎,谢谢,给我骑一下;或者说:哎,谢谢,卖不卖,卖不卖。
这匹一声口哨就能飞驰而来,一米五的障碍轻松飞越的小马,后来无用武之地之地,老死在牧场上。因为2005年丹增达吉遭遇到了一场令他头疼的大官司,所谓十年不骑马,就始于此。
“我们藏族人的话,始终没有那种长期的合同,打官司的很少,直接去喇嘛寺,或者是面对面说个觉绒布(以大昭寺觉沃佛的名义)发个誓就okay了。”
结果,2005年,丹增达吉做生意“垮了一次,败了,垮了280万”,是因为相信人,帮助他借钱,结果此事崩盘。巨额债务压头,他只有把房子顶掉,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顶掉了,但是“小蓝”没有顶掉。
“为啥不卖马?”我以为他实在太喜欢这马。
“你说啥子哦!那个两百多万的债务,那个马卖几千块钱,上万,起啥子作用?”他说。
他背着巨额的债务开始在内地旅行,想找一个翻身的办法。他去过浙江义乌,拿着藏地流行的布料咨询订做,发现价格一到理塘,马上翻倍,他可以很快回本。但人家说,做没问题,你要几吨。
原本考虑用米来买布的丹增达吉溃败下来。
他想去永康买电器,发现资本不够。
有众泰汽车找他做代理,但他掏不起200万的代理费用。
“那时候已经破产了嘛。”他说,“后来没得办法,看了就回来了,”丹增达吉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这个背运的骑士至少学会了简单的汉语,“为啥子要学?没得汉字,找不到路嘛,人家全部用文字来说话,我说普通话又不行。后来我卖了一个小娃娃的书,书上都是苹果香蕉,我自己学。”
之后的数年,他慢慢地还上了欠账。康巴人的性格使然,这样大起大落的悲喜剧永恒地在理塘上演着。我觉得这才是罗布萨恰理塘宝地的真正原因。
一两年前,丹增达吉将自己的建材租赁厂迁到草原上。他还花了七万块钱养了一匹马,这就是小鸟“贡姆”。这头西宁小走马撞断了他的一根手指,让他意识到,十年未曾骑马,他自己也改变了。马上俯身捡哈达,大概今后不可能了。
但他花了更多力气来养马,他甚至把新办公室腾出来给马住,甚至还准备装地热。于是这座草原上的建材租赁公司一楼居然有马厩。他将养马的重任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工人白大姐,这个新津女人喂马吃鸡蛋、白糖、青菜,甚至将自己随身听的小音箱放在马厩的窗户上,让“贡姆”听音乐。
“养小走马不容易,它像一个悍马车子,也会花钱,和悍马烧油一样地。”
白大姐依然很害怕这头毛发浓密,脾气暴躁的走马。
然而,在2017年的八月黄昏里,她已经能够牵着马在草原上短短地遛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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