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节选自海子《九月》
文字作者:廖伟棠
图片作者:阿鲁斯
内蒙古自由摄影师阿鲁斯(Alussi),从2001年到2007年独自一人旅行了新疆,云南,蒙古等很多边疆地区,拍摄了3万多张照片,他的照片自由朴素,有很多是关于马的,也有很多是人的背影和侧影,或是模糊的,或是默默前行的,他特意选取了“背影”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由此产生很多遐想,背影隐喻了很多内容,是等待,呼唤,拒绝或是反思。 在远方的背影,又或是背影眺望的远方,在路上,流动着,跳跃的光影,一切都是朦胧的不确定的。奔跑的马,飞翔的鸟,流动的云,沉默的人,好像在读一部存在主义的小说;摩托车反光镜里突兀的人影,又好像马格里特的画,荒诞孤独。 阿鲁斯不是学院派出身,好像一个行游在民间的流浪艺术家。他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反思,透过镜头,以他独特的角度捕捉到平时忽略的空间;他的作品大部分反映了人与马的关系,人与墙的关系,以及宗教仪式活动的场景,自由与禁锢,疏离与亲近,接受与反叛在他的作品中闪现。
流浪和马,这曾经是捷克的大师寇德卡拍摄《吉普赛人》的重要主题,两条各行其道的抛物线,相遇又远离,由此所生的意象,必然孤独和忧郁。阿鲁斯摄于草原的影像也同样孤独和忧郁,而且他加上一重更敏感的情绪:暗恋,使这草原上的浪荡,带上了浓厚的海子式心灵挽歌的色彩。海子暗恋的,是四个女子、是秋天的王、是那一个“野蛮而忧伤的海子”,也是不可能存在的贾宝玉精神和农业时代的纯洁;阿鲁斯暗恋的,是一匹走向死亡的马、一个酒醉的汉子、消逝中的游牧精神和草原的遥远地平线。
对遥远和辽阔的渴望决定了他永远使用广角镜头拍摄,于是呈现出来一个个广阔得几乎无以收缩的空间,这空间中人、或者马都注定是一晃而过的影子,当他们凝固时,往往带着死亡的不祥——虽然这些沉默的影像首先让我们想起王华祥木刻中静止的时间,但是阿鲁斯比传统的现代主义者更进一步的,是他毫不犹豫地打破静止,导向残酷的真相。
以马为例,一个传统的观影者,会被那幅只有上半马头陪衬天空、鬃毛轻旋于风中的照片深深感动;但是一个心灵更复杂晦涩的观影者,会被那跄然倒跌于血污中乌黑的马首那一幅所震撼,这是一种粗粝的现实主义的震撼,也是一种更绝望的悲剧精神的震撼。其中蕴含着许多解读,从动物本位而来的、从草原生态而来的,我们联想到困境重重的传统畜牧业、被铁丝网和非法工厂圈地割裂的大草原……但阿鲁斯给与更丰富的意蕴于这浓烈的黑白之中,可以用他上一次在平遥摄影节的展览名称解说:“成吉思汗身后”。
这“身后”既指这伟大的英雄人物去后的千年历史、历史中渺小渐隐的后人身影,也是指这庞大的精神象征背后、日益没落的现实和萎顿的血。作为新纪实摄影(或前卫纪实摄影)中也许唯一的蒙古族摄影师,阿鲁斯当然对后工业时代包围下的草原有更刻骨的体验、拥有更痛苦的发言权——这不是一种快感。在这种困境下的牧歌是更苍凉和变形的,在这种荒废的时空中,人的流浪更加悬空,仿佛风筝,只有一线“暗恋”把他和大地牵连。
摄影者呵护这一线深藏的恋情——那是阿鲁斯貌似大刀阔斧的粗粝影像中细致婉转的最动人之处,就像狂奔牧人怀中护着的一只小羊羔。这让我想起我和他同样迷恋的图瓦音乐“Humii”,那些野蛮的悲歌,同时铺陈着比大提琴还要接近哑默的低音和比夜莺还要曲折尖利的高音,这两者拉伸出来的空间苍茫浩荡,我们仿佛看见歌者纵马而行、醉乡路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