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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牛仔与哈萨
大牛走了,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地走了,走之前连个招呼都没打,只是给我留了一张条:我去喀什见未来岳父,你安心养伤,我很快就回来找你。落款:大牛。
那厮说好了陪我玩一个月的,看来我要多给他灌输一些关于构建诚信新疆的进步思想。总算他有良心,走之前把车留给了我。
达乌滋大叔每天都来看望我,给我带些好吃的,熏肉干、酥油、茶砖之类。偶尔也会有一些炖好的羊肉,就着皮牙子,很是美味。新疆人把洋葱叫做皮牙子,估计也是从伊斯兰语直译过来的吧。
乌塔什来过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我和纳尔古丽在睡觉,虽然大家都穿着衣服,而且只是时间上的一起,但乌塔什清清楚楚看到我躺在纳尔古丽的大腿上。于是乌塔什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第二次乌塔什来访的时候试图说服我让我喝下一碗奇怪的汤,被我当场拒绝,弄得他老人家很没面子。于是,两次并一次,纳尔古丽被禁止与我来往,
连一个陪我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出去溜达溜达吧,挣扎着下床,穿上达乌滋大叔送给我的哈萨衣服,再戴一顶薄薄的小草帽,照照镜子,看到自己俨然变成了一个牧民,有些忍不住笑了。
6月的南山,阳光仿佛能融化一切,很刺眼,很强烈。天山山脉仿佛一台天然空调,稳定着南山的气温,不冷,也不热。草原上一改往日的安静与萧条,变得热闹非凡。
躺在床上容易把正常人变成勺子,忘记今天是周日,或者说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周几。勺子貌似是SB的意思,我是这样理解的。还有钩子,大概是屁股吧。勺子、钩子,新疆人民对于劳动生产工具有着深厚的感情。
叉子是水勒!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巴亚恩备了两匹马,陪我在草原上溜达着。算是帮我打发时间吧。
达乌滋大叔骑着马,身后牵着两匹马,美滋滋地快步过来,马背上坐着两个脸蓝哇哇的女游客,脸是被吓蓝的。女游客尖叫着,达乌滋大叔对这种尖叫声感到无比的受用,并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远远地看到我,反手拿着马鞭,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Good morning,河蟹别克。”这句是我教他的。
“撒拉姆,达乌滋大叔。”这句是他教我的。
“你的脚好些了嘛?”
“好多了,可以走路了,只是还有些疼,不敢跑。”
“那太好了嘛,中午嘛,来我家,酒嘛,就不喝了,一起喝点马奶子,下午嘛,帮我弄一哈马,让我的马也能那样跑,好不好嘛?”说完,用手在半空中画了一条横线,这样我就了然了,他说的那样就是横着跑。
“好啊,中午去找你吧。”我欣然答应。
沿着山沟边上的草原继续向前走,遇到了乌塔什,老家伙装作看不到我,眼睛向斜上方看去。我路过他身边,微微躬下身,对他说:“乌塔什,阿姆。”
“撒拉姆。”乌塔什转过头对我说,说完就向我相反的方向走去。看来他还没有原谅我。
马奶子不用多解释,新疆人民的传统饮料,新鲜的马奶放在木桶里,用棍子捣,捣到微微有点粘稠就算好了,吃点肉,喝点马奶子,还不如喝点酒,脑袋晕晕乎乎的,感情这玩意也含酒精的……
简单吃点喝点,准备下午的工作,要从马群里挑一匹马出来,这匹马必须是能够正常骑行的,必须对指令高度敏感,必须对衔铁有正确的理解,这些对于伊犁马来说很难做到,达乌滋大叔对于这个理论并不赞同,他认为:“马嘛,都是一样的,有的快,有的慢,脑子都一样的嘛!”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肯接受我这个理论。于是我做实验给他看,拴住三匹马,用手指头捅马的肋骨,有的马麻木地站在那,任你如何捅它,都没有任何反应,这种马显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有的马则跟受了多大刺激一样,浑身抽搐着躲闪,做出横向移动的意愿,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马。他的马群里正好有这样几匹马,用达乌滋大叔的话说:“跟勺子一样,碰一哈,跑。再碰一哈,倒着走。再碰一哈,甩着钩子走。你碰它,它就乱走。勺子,勺子!”
我受累帮大家翻译一下吧:“跟SB一样,碰一下就跑,再碰一下倒着走,再碰一下,屁股甩过来走,你碰它一下,它就乱走,SB,SB!”
新的问题又来了,那是一匹7岁的母马,哈萨人的概念里,母马是用来下崽儿的,哈萨人是绝对不会骑母马的,达乌滋大叔觉得骑母马像是骑了个小姐,感觉会很不自在,而且骑母马出门会被人瞧不起,别人会笑话你,说你家里没有马了。
最终我和达乌滋大叔达成共识,我不是哈萨人,我可以骑母马,我教会达乌滋大叔如何驯马,然后让他自己去找合适的公马再去驯。
我们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用白杨木搭起一个高90厘米的围栏,70*35米足够,达乌滋大叔表示这个很容易:“喊两个巴郎子,几分钟就好了嘛。”
哈萨人是团结的,合作精神值得所有民族去学习,大家听说达乌滋大叔要搭围栏,都带着工具过来帮忙,果然几分钟就弄好了,不过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树枝与木板的区别在于木板是直的,而树枝是弯的,原本应该笔直的围栏并不算太直。不过还好,也不是太弯。总算搭起来了,而且凑合着能用。
在新疆,大多数马都是放养的,并没有任何驯化,很多马一辈子都没有骑过一次,这匹马很瘦,或许是常年放牧的原因吧。但是形体很不错,在达乌滋大叔的马群里地位比较高,每次都能享受到最高礼遇,主人会用手拿着一些好吃的给予奖励,比如胡萝卜、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囊。它那匹没有名字的7岁母马对于鞍具和人类的敌对情绪并不严重,第一次上马有些不适应,象征性做了一些反抗,几分钟后,就学会沿着歪七扭八的围栏快步行走,我尝试着对它做一些基础调教,跟达乌滋大叔说的一样,这马是个勺子,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乱跑,该拐弯的时候直走,该直走的时候拐弯,让它停的时候它甩着脑袋跑,让它跑的时候它会突然停住。围栏外面聚集了很多人,都在看我们驯马,如果这马训不好,脸就丢大了!
半个小时后,终于学会走直线了。围栏外议论纷纷,估计是大家理解不了我做这些事的意图吧。
其实在所有国产改良马中,伊犁马的适应性是最强的,而且智商最高,对于调教的接受程度也比较理想,学会走直线之后可以马上做一些更深入的调教,很多伊犁马天生就会缩短跑,步伐很好,这一点是所有国产马都没有的优势。对于重心偏移的敏感度也远远高于其他国产马。
我驾驭着马沿着围栏走着,逐渐调整着散乱的步伐,由慢步改为调教快步,又改为慢步。单调的训练能让马匹在最短时间内安静下来,我一边调教,一边向达乌滋大叔分解着每一个手和腿的指令,达乌滋大叔小跑着跟在马旁边,气喘吁吁听我讲解。210米的周长,达乌滋大叔绕着跑了整个下午。
驯马很辛苦,无论是马还是人,今天就到这里吧,只做一些基础调教,再继续训下去的话马会累死,达乌滋大叔肯定比马先死。
达乌滋大叔表示今天所学习的课程很简单,没有什么难度,迫切地想学习更多知识。
希望那匹7岁的半老徐娘不会忘了今天的课程,对了,它还没有名字,以后就叫它徐娘吧。
围观的哈萨人逐渐散去,大家都觉得很失望,或许驯马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激烈吧。
有点累,一瘸一拐回到巴亚恩家中,随便吃口东西,洗洗干净准备睡觉。突然觉得有点不放心,准备去马群里看看受伤的球球和今天下午调教的半老徐娘。带了几块馕,又去厨房装了几斤棒子面,瘸着去马群里找球球,那厮看起来已经没事了,远远看到我,蹦跶着跑过来要吃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受伤的痕迹,走着走着,又踩到地上的一个坑里,崴了一下,不过这次没什么大事,依旧蹦跶着过来讨吃的。哎……没脸没皮的大牲口。把馕给球球吃了,拎着半袋子棒子面去达乌滋大叔家讨酒喝。
进了门,看到屋内的凌乱,虽然哈萨女人很勤劳,但是不知为什么,无论她们怎样收拾,房间里总是很脏很乱,或许是哈萨男人太能祸害吧。达乌滋大叔的老婆看到有客人来,主动回避到别的房间,我说明了来意,找了个盆,把棒子面加了点水搅拌均匀,准备去喂马,达乌滋大叔对我说:“这样嘛,不行的,马嘛,明天就不听话了。”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说法,我觉得零食与听不听话没有太大关系。于是,不顾达乌滋大叔的劝阻,还是把棒子面给马吃了。
达乌滋大叔准备好了酒和肉,又叫来几个邻居,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自从我来了之后,这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Party,Party的主题就是欢迎远方的朋友,而Party的内容基本是喝酒为主,吃肉为辅。Party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喝多了,各自骑着自己的马回家。偶尔也会有人上错马,被马驮到别人家,然后晕晕乎乎在别人家住一晚上,等酒醒之后自动离开。
今天也不例外,一定是要把所有肉都吃光,所有酒都喝完,然后才肯散去的,散去的时候大家都多了,有的对着马胡说八道,有的被酒精刺激到脆弱的神经,搂着门框嚎啕大哭,哭完哽咽着上马回家…我始终想不明白,明知道他们喝完酒就会这样,我为什么每次还要跟他们喝呀?
哈萨克人的酒量一般,但酒品是相当不错的,虽然每天晚上都集体醉酒,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借酒撒疯和打架斗殴事件。不过也有些流血事件发生,大多数是在回家的路上从马背上掉下来,坠落凡间的天使一般,脸先着地。也有黑灯瞎火走到马屁股后面被踢飞的。或者骑马飞奔的时候撞到树上。总之什么新鲜事都有。
有了这样庞大的一个客户群体,乌塔什家里的巨额财富就不难理解了。
喝的有点多,晕乎乎的,懒得回去,当晚住在达乌滋大叔家里。
清晨的草原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雾气中带着一丝丝青草的甜味,氧离子接近饱和,漫步在草原上,感觉无比舒服,清晨和夜晚是驯马的黄金时间,达乌滋大叔很早就起来,帮我备好鞍具,准备今天的驯马工作,大量的氧气和一整晚的充足睡眠使马很兴奋,备鞍的时候不那么安分守己,很躁动,明显能看出有极大的反抗情绪。一切准备妥当,上马开工。坐稳后,轻轻磕一下马肚子,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匹该死的马前踢后踹,我在马背上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绝命8秒,徐娘疯狂地撂着蹶子,试图把我从背上扔下来,随着它上下起伏,脚踝上传来一阵阵剧痛,达乌滋大叔在一旁看到,想跑过去抓住徐娘的笼头,结果被徐娘踢到胸口,飞出去几米远,躺在地上起不来。Shit,难道真的被达乌滋大叔说中了,是棒子面惹的祸?……
徐娘折腾着,仿佛不把我弄下来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已经感觉十分疲劳。西部鞍的高稳定性帮了我很大忙,频率太高,不能坐在马鞍上,必须采用站姿来稳定重心,经过15分钟左右的较量,徐娘还是屈服了,不再上下折腾。徐娘站在原地不动,我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胳膊酸疼,需要休息一下。达乌滋大叔站起来了,躲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貌似没什么大事。三分钟后,轻轻磕一下马肚子,迎来了又一轮新的对抗,折腾,各种折腾……
一个小时后……
终于,徐娘屈服了,不再折腾。尝试着让它沿外围线快步前行,发现步伐已经乱的一塌糊涂,昨天的一切努力都因为几斤棒子面前功尽弃。栏杆外面突然出现很多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纳尔古丽。她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担心与恐惧。四目对视,看到她嘴角的一丝微笑。眼神中的担心与恐惧也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上的红晕,还有一种透露出关心的表情。
我尝试着调整徐娘的步伐,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过度敏感导致快步时候步伐凌乱,一脚深一脚浅,达乌滋大叔走过来,对我说:“今天嘛,不要弄了,一会去我家吃饭,明天我们再继续吧。”我表示同意,回到巴亚恩家,换了一身衣服,洗了个澡,中午去达乌滋大叔家里蹭饭。
达乌滋大叔有些郁闷,我也有些不爽,这顿饭吃的很闷,谁也没多说话,还是达乌滋大叔率先打破沉默,达乌滋大叔表示,这个马是母马,训好了也不会骑它出门的,还是算了吧。哈萨人都有些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种,看得出,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心里肯定是不甘的。我们两人都没有谈昨天晚上那半袋子棒子面,大家都知道,是那半袋子棒子面惹的祸。天逐渐黑了,我有些困,先去睡了。
后半夜起床撒尿,借着月光看到马圈里有人影在晃动,狗没有叫,基本排除了盗马贼的可能,是达乌滋大叔,已经备好马鞍,骑在徐娘背上,复习着我昨天交给他的那些动作,哈萨人是马背民族,与生俱来的平衡感使他们可以快速学习一切马术要领,达乌滋大叔做得有模有样,经过白天的一番折腾和较量,徐娘也温顺了很多,达乌滋大叔努力做着,我也被他的执着小小感动了一下,坐在门边,远远地看着达乌滋大叔驯马。看着看着,我的头感觉有些沉,居然靠在门框睡着了。一阵冷风吹过,我被冻醒,激灵一下。慢步走回屋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有一点点亮光,起床后发现达乌滋大叔还在驯马,赞一个,老汉真执着。
可以看出,徐娘的步法有了很大进步,规整了很多,节奏也越来越清晰,这是达乌滋大叔一晚上辛勤劳动的成果。达乌滋大叔看到我过来,向我点了一下头,从马背下来,卸去鞍具,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以后嘛,你白天弄,我晚上弄,晚上嘛,黑黑的,母马嘛,他们看不出来,我可以骑,不会被人笑话。”
哎……爱面子的老头。
吃过早饭,重新备好马鞍,感觉到徐娘已经彻底彻底被驯服,达乌滋大叔一晚上的努力也取得了很大成果,直线与转弯基本没有问题,步伐节奏也很好,可以进一步训练了,作为牛仔的象征,滑停在西部马术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下一个训练科目就是滑停,尽量收紧低头革可以使马的后驱向斜下方收缩,让滑停训练变得更容易,在一次又一次尝试下,徐娘终于做出滑停动作,沙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滑行蹄印。
达乌滋大叔看到徐娘的良好表现,有些掩饰不住兴奋,像个小孩子一般拍手跳了起来,用哈萨语跟周围的人谈论着,笑嘻嘻的。
接下来的基础训练就更加容易了,两天完成。徐娘是一匹很好的马,对于指令很敏感,能够正确做出动作,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很稳定,达乌滋大叔每天晚上快天黑的时候会跑过来偷偷骑几圈,然后趁着月黑风高卸鞍下马。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来偷偷骑母马,谁也没有把骑母马太当回事,反而是他自己太在意别人的想法。
终于有一天,在我的怂恿下,达乌滋大叔穿上了我送他的牛仔裤,还特意去供销社买了一件粗布衬衫,戴了一顶草帽,备上我的西部鞍,骑着徐娘出门去了,仿佛一个老牛仔。跟他相比,我看起来倒更像哈萨,穿着哈萨人的长袍子。达乌滋大叔骑着徐娘美滋滋地漫步在草原上,逢人便炫耀一番徐娘的滑停技巧。然后跟人告别,再继续跟下一个人炫耀。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达乌滋大叔一直以此为乐,大家对他羡慕不已,而他自己也十分开心,每天晚上都会宰一头羊,邀请邻居们来喝酒庆祝,仿佛自己获得了一件无价珍宝。别人也并没有他所担心的那样,没有人趴在地上研究他的马到底是公马还是母马,偶尔有一两个发现是母马的,也只是因为不理解而随便问问:“达乌滋,你怎么骑了个母马?”每每到这个时候,达乌滋大叔都会眼前一亮,对那个人说:“我的母马比你们的公马都好,你们的都要拿去宰肉的。”说完就会给那个人演示一下滑停和横向交叉换腿,然后在一片羡慕和嫉妒的嘘声中绝尘而去。
哈哈,虚荣的老头儿。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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