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没离开过马背

    在巴彦塔拉草原，老巴图钢打铁铸般坐在马背上，摇着被岁月的风雨磨洗得油光闪亮的长鞭，驱赶羊群，奔走在绿色的晨风里。他的脸膛是紫红的，而身上的腰带更紫红，足有五尺长。而今老巴图年近八十岁了，腰带的颜色好像更厚重了，绸丝更柔长了，也更耀眼夺目了。老巴图乘骑的马膘肥体壮，马鞍是雕花的，铁蹬是铜刻花的，笼头是皮条编花的，精致而结实。乘骑是老巴图相依为命的伙伴。老巴图是这片草原上年纪最大的牧人，他一辈子没离开过马背，他放过的羊谁也数不清有多少。

    我是下乡插队时认识老巴图并成为朋友的。他孤身一人，牧村便把他派到青年点来，指导我们的生产和生活。他很细心，还能干，渐渐地成为我们的亲人了。因为他比村子里另一个叫巴图的人大几岁，我们便叫他老巴图。

    接过春羔以后，天气越来越暖了，草原也绿得没有遮拦绿得没有边际。我们跟着老巴图摇鞭放牧，像驾着白云那样欢快自由。可上头有伙人要开垦草地，说什么实行“农牧并举”，还开来了拖拉机。牧民们反对，我们也火了，因为自古以来谁看见在草原上开荒种地的，那不是破坏草原吗？老巴图真的急了，身子横在拖拉机前，眼睛瞪得溜圆，像雄狮一样吼叫：“想开荒就从我的身上轧过去！”那伙人溜了，大家笑了，老巴图飞身上马狂奔起来，他控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人们的眼睛中，老巴图是巴彦塔拉草原的保护神，是英雄。

    每天，伴随老巴图的就是他的乘骑、他的铜壶和名叫豹豹的牧狗。他像离不开太阳和月亮一样离不开马，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打扮他的马，有空就给它挠痒，放牧回来还给它割捆鲜嫩的咸草，半夜出外撒尿时也忘不了给它添把草，还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他的大肚子铜壶是专装奶茶的，随时随地都喝，喝了就有精神就有劲头。他说奶茶养育了他，奶茶是草原的母亲。他的豹豹很懂事，也会逗人，摇头晃尾地跟他形影不离。能帮他圈羊，帮他守夜，帮他“侦察”沼泽地，像个小人似的。那个寒冷的冬夜，风呼啸着，树枝被刮得嘎嘎直响。老巴图的豹豹突然死了，他心疼极了，满脸阴沉，一遍又一遍地出去看，摸摸那条已经僵硬的狗。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豹豹葬在朝阳的草坡上，回来时脚步趔趔趄趄，身子跌跌撞撞，只是不时捡拾几块牛粪。我们不敢劝他，也不能再提豹豹。就是这天，村里出现了流感，他什么都没说，跨上马去百里以外请医生，他把痛苦藏在自己的心里。巴彦塔拉草原上的人都相信他、依靠他。

    后来，我们知青一拨又一拨地返城了，老巴图思念我们，还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老巴图和乡亲们一起堵洞灭鼠保护牧场，还围起草库仑，种上了牛羊最喜欢的紫苜蓿，把草原建设得更加美丽了。谁都拥戴他，他是巴彦塔拉草原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后来，我担任旗（县）里的广播电视局长，带领摄像记者来采访老巴图，他伸开双手遮挡镜头，求饶似地跟我说：“别拍了，晚上咱俩品品现如今这又香又甜的奶茶，好好地唠扯吧。”那是个迷人的草原之夜，圆月当空，皓如玉镜，静若处子，遍地的银辉就像轻轻涌动着的奶汁。老巴图操起身旁的马头琴，神采奕奕，潇洒自如，好像回到了青春岁月。他的琴曲欢快、婉转而悠扬，充满激情、憧憬和向往，那样动听，真的撼人心灵。他并没跟我唠扯什么，而这琴声不正是一种表达与抒发么！

    这次我到巴彦塔拉草原来，本想多住些日子，还想坐上老巴图的乘骑搂着他的腰在草原上奔驰呢。可万万没想到，我来后的第三天，他突然病故了，从马背上摔下来，身上还是系着那条紫红的腰带。乡亲们例外为老巴图举行了风葬。那匹老巴图骑了多年的马，拉起放着他尸体的勒勒车疯狂奔跑，在敖包山的神树下甩掉他的尸体。于是，这里成为老巴图自己选择的墓地。夜里，下了一场雨，那场雨很大、很凉……

来源：辽沈晚报

这是个有意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