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没有马棚,人们从来不喂马,不刷马洗马什么的,除了骑马的时候,马跟人没有机会接近熟悉,所以马是怕人的。这样训练马就是不容易的了,是很需要有些技巧的。马们有着非常好、非常顽固的记性,要是在刚开始的训练中学会什么坏毛病,这马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这样以后日常的备鞍子,上马,下马,卸鞍子,上马绊子就变得很困难,或是很危险的了。 一次我的一匹骑马什么都好,就是很难备鞍子。当我拿起鞍子的时候,这马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把鞍子高高举起送到马背上方,就在鞍子要落下的那一霎那,这哥们脑袋还是不动,但屁股向外转了40°,鞍子那是正好落在地上。再试一次,马屁股又转了40°,鞍子还是落在地上。这鞍子二三十斤重也不是轻易一举再举的,气得我冲着马大叫。这哥们的两只大马眼看着我平静如常,好像在说:“你怎么了?”最后我只能再找一匹马与它并排站在一起。结果它的屁股就没地儿转了,这样我才能备上鞍子。备上鞍子后这马就没事了,是一匹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马。 我当大队会计时的骑马那可绝对是一匹骏马,细腰长腿比一般的马要高半尺左右。它的脖子长,脑袋总是高高地扬起,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得了。这骏马的颜色在马群里独一无二,是粉白色略带一点青。这马跟我以前的骑马枣红老马可是没法儿比的。我很得意有了匹如此英俊漂亮神气之毛驴(蒙语里“马”的发音为“毛驴”!)。可这英骏的毛驴却有一个坏毛病:上马极为不容易,岂止是不容易,应该说是危险大大地。备鞍子的时候这匹俊毛驴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点毛病都没有。鞍子备好我要上马了,我的左脚进马镫,右脚猛蹬地面,地面的反作用力把我的右腿送上空中,就在这一霎间,这骏毛驴向前跃进一步,牛顿的第一力学定律保证我不是坐在鞍子上,而是坐在了马屁股上。马不是驴,这屁股可是骑不得的。这高大的骏马立时尥起蹶子来,三尥两尥我就趴在地上了。我真是舍不得将这有坏毛病的骏毛驴换一匹没毛病的一般马,我琢磨着练就了一招,以对付骏马的这个坏毛病。蒙古式马鞍子的前后左右四方各有四根一尺多长的细皮条,这细皮条有多种用途:第一,垂着的皮条是一种装饰;第二,要用马带东西时可以用皮条把一堆东西都绑在鞍子前后;第三,这些皮条起着类似西方牛仔鞍子上的鞍头的作用,在需要时骑马者的手可以紧紧抓住它们。我左手攥着笼头嚼子的皮条(大概这叫缰绳),左脚进了马镫,右手抓住马鞍右前方的细皮条,右脚猛蹬地面,屁股瞄准了马脖子而不是马鞍子,右腿飞上马背。说时迟那时快,粉色英骏的毛驴向前一窜,而我的屁股正好落在马鞍子里。等我坐在了鞍子上,这马什么毛病都没有了。这哥们特别爱跑,只要我一松嚼子,它头往下扎就是一阵猛跑,我得拉紧嚼子它才昂着头快步走着。我骑在这粉色骏马的背上心里直琢磨:幸亏这毛驴的头脑顽固而简单,否则它明天早上脑袋一转弯,决定在我上马时不往前窜了,那我一定是坐在马脖子上了,而马脖子也是绝对骑不得的。 ? 五月底接羔季节结束了,大队要集中所有人力对我们的马群做三件事:打马鬃,打马印,骟马。马剪鬃就像人理发推头一样能使马俊俏、精神、时髦,而且马鬃是搓绳子的主要原料,多余的马鬃还可以卖钱。个人骑马的马鬃的修理都是个人的事,大多数人很在乎自己骑马、尤其是心爱骑马的马鬃修理。就像人的头发理的好坏很影响人的精神面貌一样,马鬃修理不得当,也会让一匹挺捧的骏马看起来傻乎乎的。人人拿起剪子都能剪马鬃,但是只有少数牧民是个像样的马的剪头匠。马鬃长在马脖子上端,马脖子有一尺半到二尺多长,马鬃从头顶上两个马耳朵之间起约一寸宽,到马脖子根附近有三四寸宽。剪鬃时在马头顶上和马脖子根上各留一撮不剪的长发,马头顶的那撮有六七寸左右长,马脖子根上的长一些,有八九寸长。马鬃的剪法很有讲究很有艺术性:靠近马头顶的鬃,齐根剪,然后留着不剪的马鬃的高度逐渐升高,到马脖子根那儿留着不剪的马鬃的高度有二寸多。由于马鬃很硬,这逐渐增高由零寸至二寸多高的马鬃是竖立着的。好的剪头匠将这马鬃剪得是一极为光滑渐高渐宽的平面,配着一上一下两撮飘逸的长鬃,立刻让马年轻了好几岁精神了好几倍。 丹木登是一个上等的马的剪头匠,他的马鬃剪的又整齐又光滑,根据马的长相,脾气的不同他决定上下两撮不剪的马鬃留多少,以及不剪马鬃的增高程度。不少牧民喜欢让丹木登修理他们骑马的马鬃,丹木登总是心甘情愿地为大伙白干。在他剪马鬃时,马主儿安静地坐在一边或抽烟或楞神,以便让丹木登专心为他们的马服务。丹木登放下剪子的那一瞬间,这马主儿已经拽住了丹木登要跟丹木登摔一通跤,也不管丹木登愿意不愿意。这可真是一箭双雕,决不赔本的好买卖。每次大队打马鬃,都有几个人看准机会逮住丹木登让他为他们的骑马修理马鬃。? 草原上的人们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所以任何一个聚会都是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草原上的节日,这打马鬃当然也不例外。牛倌们没有问题都能来,很多羊倌们也把羊群交给老婆孩子们赶了来。会用套马杆套马的人们早好几天就把他们的套马杆检修好,那些十四、十五、十六岁想当马倌的半大小伙子们更是急不可待,早早地把他们的套马杆修了又修,换上新荆条,绑上新皮条套子,逮住丹木登让他把他们骑马的头发修理得精神焕发。 那天早上还挺凉。人们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到了,我们坐在大队办公室的前面,说着笑着等着马群的到来。太阳出来时,随着地面开始颤动,我们听到远处闷雷似的轰鸣。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人们都被震撼起来向办公室房子的西边走去。夏克德尔和江华赶着他们的马群,伴着后面冲天的土雾从北边过来了,我感到我的心及整个身体随着地面一起震动着。若干年后在美国音响效果极好的宽银幕电影院里看电影《与狼共舞》,那上千头奔跑着的野牛给过我同样的感觉。大队办公室土房子的西北方是一大片开阔地,在进入这开阔地时夏克德尔和江华慢了下来,但惯性仍使马群像箭一样往前冲。几个楞小伙子早已跳上了马挥动着他们的套马杆冲入了马群,两个冲向马群前方将马群拦住,一直跟着马群的土雾这时罩住了整个马群也停了下来,在渐沉的土雾中只见套马杆到处乱舞。 第一项工作是剪马鬃,是给那些不属于个人骑马的母马和老马们剪头发。这些马都是训过的马,当套马杆的皮条套子套在它们脖子上时,它们大都站在那儿不动,等人过来给戴上笼头。夏克德尔套住一匹老马,我走过去给它戴上笼头,将套马杆的皮条套从马头上滑出,我找了一把剪子开始剪马鬃。这老马真老实,不管身旁有多少马怎么跑来跑去,它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给这些马剪鬃样式并不重要,关键是把马鬃全剪下来。马鬃比羊毛可是硬多了,我剪了没一半,手就酸得不行了。我转头看看其他剪马鬃的牧民们,他们剪起马鬃来就像剪纸一般,他们的手好像根本没有酸疼这回事,我真是羡慕他们的大手。两个四五十岁的牧民拖着大帆布口袋收集马鬃。剪马鬃的牧民把袍子下角塞在腰带里,袍子的下摆做成一个临时装马鬃的口袋。等大帆布口袋拖到他们跟前,他们把袍子下摆里的马鬃抖在大口袋里。我没有袍子,只能把剪下的马鬃堆在地上,再把地上的马鬃堆抱到大口袋里。 在大约三分之二的马的鬃被剪掉之后,力壮又年轻的人群开始了另一项工作:给马打印,与骟两周岁三虚岁的小公马。而我们这些不那么力壮或不很年轻的则留下继续剪马鬃。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已捡回两筐干牛粪,倒成两大堆点着了,打马印用的长把铁印放在火中烧着。为了区别不同大队的马,各个大队都有自己不同记号的马印。小马在两岁或三岁时被打上印记。这些小青年马可没有老马那么老实易逮,好在它们个头还没有那么大,力气也没有那么强。一个小青年马被逮住后,人们把它牵到或拖到一堆火旁。两三个人上前抱住马脖子抓住马鬃迫使它站着不动,一个有经验的牧民双手握住长把,从火堆上取出烧得红红的马印,对准马的左后腿上部,快而狠地压下去。当然这马哥们一下子跳了起来,但烧红的马印已在马腿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有经验的马倌决定哪个两岁小公马留下来做儿马(种马)。很多时候马倌们在别的大队或别的公社的马群里看到出色的小公马时,就与这些马群的马倌协议交换。江华说,有一次夏克德尔在外公社的一个马群里看到一匹极为出色的小公马,就与那马倌商议,用一匹四岁的骟马换了过来。这年马群里没有要留做儿马的小公马,所以两周岁的小公马捉住就骟掉。套马杆的套子里套住一匹小公马,这哥们在拼命挣扎。一个壮汉走上前伸腿拌马的前腿,几下子就把这小公马摔倒在地上。这时两个人走过来坐在马身上,摔马的壮汉扶住马头不让它动,大叫:“达西”。达西是我们大队里两个会骟马的能人之一,骟马技术性很强,若稍有不适,马很容易就死了。达西用一把极快的刀在马皮肤上割一条两三寸长的口子,把马蛋挤出来。用刀子将连在马蛋上的一些软管组织割断,然后仔细将两边皮肤对好用左手捏住,右手接过一个助手递来的一根烧红的铁棍,将烧红的那头轻轻地在对好的皮肤上按了几秒钟。然后达西直起腰来,助手们松开这只小骟马。马在地上躺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进马群。一群马里一般有二十到四十来匹倒霉的该骟的小公马。 马蛋在草原上是不多见的珍品。人们把马蛋小心地放在牛粪火上烤熟,如果马蛋多的话一部份就放在锅里煮熟。几个老年人专门骑着马赶来吃马蛋。 三十多个人在马群中跑来穿去地忙着:四五个人手执套马杆在马群里套马,当一匹马被套住时,步兵们就赶来了,或是剪马鬃,或是打马印,或是达西的助手们上来与马摔跤。没有人在指挥下各种命令,看起来乱作一团的马群人群却是井然有序,人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剪鬃,套马,打印,与马摔跤,拖着口袋收马鬃,或是背着粪筐捡牛粪,往火堆上添牛粪。若一项工作需要人,比如说套马,那就有剪马鬃的放下剪子拿起套马杆跳上自己的马冲入马群套起马来;与马摔跤是很紧张易累的活,需要经常轮换。当年轻人摔累了的时候,一些四十多岁五十岁的人走过来替换,再显当年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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