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区的四年生涯中,我觉得,最有趣的活儿就是打旱獭。在我的印象中,干过这活儿的知青寥寥无几,深感有责任把这段经历写出来。
到六村的当年夏天,我有幸被派到边境线上打旱獭。此前,我从未见过这完意儿。当时只听社员说旱獭皮可做大衣,旱獭肉可吃,旱獭油可炸“海那闷儿”(一种小果蓖儿,用旱獭油、糖和在面里,擀成厚厚的面片,切成一寸多长的长条,中间切开个小口,用手往外翻后,放到热油锅里炸),还可做糖饼(即油酥糖火烧,这在当时六村可谓美食)。还知道,当时供销社收购旱獭皮,每张3元钱。那时人民币很值钱,一张火红的大狐狸皮才15元,一张大绵羊皮才6元钱。一件旱獭皮大衣需用20来张皮,不过60多元。现在一件旱獭皮大衣的价格是当时的上百倍。
旱獭是哺乳动物,全身棕灰色或带黄黑色,前肢的爪发达,善于掘土,成群穴居,有冬眠的习性。皮可制衣帽。旱獭是鼠疫杆菌的主要传播者。旱獭也叫土拨鼠。这是我为写这篇追忆而查阅的《现代汉语词典》中的注解。当时我并不知道得这么详细,更不知旱獭还会传播鼠疫。
打旱獭得到六村几百里外的大天山去打,这里靠近边防线,是西旗的过冬草场,草长得又高又茂,但由于缺水,只能在冬天把牛马羊赶到这里来。牲畜吃草喝雪,牧民化雪取水。由于是过冬草场,又靠近边境,所以人迹罕至。人到不了的地方,自然风光特别美,有一种原始草原的韵味。尺把高的绿草随风起伏,象海上的波浪。五颜六色的鲜花盛开,还到处可见一圈圈的蘑菇,主要有白蘑和黑蘑,白蘑大的如锅盖,几里之外都能闻到浓郁的香味儿。
打旱獭在六村是个美差,队员要精心挑选。3个队长,有两个去,留一个看家。基建大工、马倌、木匠、铁匠、皮匠等能工巧匠都上阵。可能队领导考虑我是知青中的头儿,打旱獭得有一两个知青代表,就把我算上一个,还有李汉民,他也是我们学校老高一的,人很老实,不言不语的,颇受老乡赏识。
到边境打旱獭,要经公社和旗里批准。然后,拴上两挂大车,带上十几皮马,拉着锅碗瓢盆铺盖卷、蒙古包和打旱獭的工具,朝北开去。途中在哈拉牛都和布日敦住上两宿。两三天后才到达目的地。
大天山丘陵起伏,满山遍野芳草萋萋。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到处是数不清的小洞穴。我们大车所到之处,人喧马啸,吸引得许多旱獭从洞里跑出来看热闹,或好奇地翘首以望,有的还热情地舞动身姿,摇晃着小尾巴以示欢迎。那情景就好像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惜好景不长,这种天人合一、人和动物和睦相处的美妙图景,很快就被冰冷坚硬的铁夹子撕得粉碎。铁夹子所到之处,旱獭遭殃,不是断魂送命,就是吓得胆战心惊龟缩在洞里,宁愿忍饥矮饿也不敢出来。这时,人和动物已经成了敌人,在人的眼里,旱獭是猎物,是钱;而在旱獭的眼中,人就是来要它们小命的恶魔。
到达目的地,我们顾不得休息,先卸车,赶紧支起蒙古包。先扫出一块平地,铲除绿草,支上象手风琴那样可紧可松的哈那,把乌尼杆架在哈那和包顶之间,四周围上毛毡。包内正中架上一个大铁皮炉子,放上一口大铁锅,这将是熬油、煮肉、炸“海那闷儿”的“美食城”。有的人套上车去捡牛粪铲羊砖,这是我们做饭烧水必不可少的天然好燃料。有的人去远处拉水。当晚,吃的自然是白水面条,可第二天我们一打上旱獭就顿顿离不开肉了
当晚,队长划分地界,老社员抢着去那些远的地方,那里地界大,靠近边界,旱獭多。我和汉民是生手,地域不熟,又没经验,只得要人家剩下的地方,离驻地不远。到边境我们也不敢,怕迷失方向,一不留神叛了国。
我分的地方离“家”很近,方圆几十里,地方不算小。开始我以为足够打的了,其实吃了大亏。
第一天,由于没有经验,我和汉民只带了十几个夹子,带多了怕放不出去;而社员们每人带了二三十个夹子。按队里的规定,丢了夹子是要个人包赔的。我骑上那匹暂时归我使用的、老实温顺的“小石玉”向着一块暂时属于我的领地走去。“小石玉”是枣红色的。在牧区,许多马都是以马主人的名字命名,或者以驯服它的马倌的名字命名。“小石玉”是我队一个老社员的名字,这匹马在归公之前是他的自留畜。
打旱獭,先要找旱獭洞。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洞穴很多,但不见得都有动物,更不都是有旱獭。有的洞住着狐狸和沙狐,有的是雀占鸠巢,旱獭洞被又臭又凶的臭狗(类似黄鼠狼)霸占。老社员告诉我们,要知洞内有没有旱獭,先要看看洞口是否光滑,洞口光滑说明常有旱獭出入,用毛皮把洞口蹭得光亮;再看看周围是否有旱獭的粪便,掰开看看是否新鲜,闻闻是否有味儿。如粪便新鲜有味儿那就表明洞里有旱獭;再看看四周草上是否有被啃咬的痕迹。旱獭是食草动物,草被啃食,洞内有旱獭居住便确定无疑了。
在。主洞是旱獭的卧室兼厨房,乘凉和玩耍之处为辅洞。主洞只有一个,而辅洞则多少不一。主洞和辅洞之间一般相隔几米到十几米,有小径相通。由于主洞旱獭出入频繁,旱獭夹子就支在主洞上。当然,看到有旱獭钻进去的辅洞也可放上一个夹子,这更好打,因为旱獭在辅洞里呆不久,因为没有吃的。
打旱獭,马是必不可少的,不仅因为它是交通运输工具,还因为它是为人解闷的伙伴,危急时分还可以壮胆。马的鞍骣上挂着旱獭夹子和帆布口袋。袋里装着干马粪,还有纱布小网子和一头是钩子,一头是小铲的工具。夹子是捕获旱獭的武器,而铁钩子则是对旱獭执行死刑的屠刀。
找准主洞后,就要下夹子了。在洞口先用小铲挖出个能放上夹子大小的小坑,然后平平地支上铁夹子。铁夹子每个约二三斤重,有上下两圈的铁环,咬得很紧,左右各有一条铁腿,用于支撑在洞口,旱獭带不进洞里。放夹子时先用穿着马靴的脚蹬住夹子腿,双手用力掰开夹在一起的夹子环。这是要旱獭命的东西,太紧了,掰起来很难;太松了。夹不住旱獭,即使夹住了也易被旱獭挣脱。为了夹住旱獭,我们都用紧的铁夹子,但这样掰开很难,弄不好会把自己的手夹住,轻则夹得手指紫黑,重则能夹断指头。小心翼翼地把夹子掰开,放成一个平面后,用铁钎子支住,上面放上用纱布做成的小网,网上轻轻地撒上一层干马粪末,因为马粪轻,如果网子上都放上土,分量太重,会把夹子压翻。马粪上再撒上一层干土,干土就地取材,以与周围土的颜色一样。为不露出放夹子的痕迹,再从洞口附近薅一把草将土轻轻扫平。由于缺乏经验,我们开始常常在支夹子时,铁钎子不是放得太深,就是太浅,浅了,夹子就翻了,还得重来。土放得多了,夹子翻了,又得重来。后来,经验多了,放得就快多了。
就这样,十几个夹子二三个小时就全放出去了。这时是猎人们最空闲、最惬意、最可抒情的时刻。找个凉快的地方,用马绊把马的两个腿绊住,卸下它嘴里的铁嚼子,选一块丰茂的草地,让马撒开欢地吃。我大多找过冬营盘,上面长满了马特爱吃的碱草。我的夹子少,跑的路短,马的付出也少。等到一个多月打旱獭结束时,我的“小石玉”膘肥体圆,肥得象头牛了。
这时,马在美美地吃草。我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闻着沁人心肺的芳香,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尽情地遐想。我想着家里的亲人,想着远在四面八方的同学,想着在六村种地和在各个工地上脱坯盖房的战友;也曾想我们远离家乡和亲人,告别大城市,在祖国边陲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为祖国站岗放哨,为人民作贡献,心里充满自豪。有时,我也有丝丝惆怅和一种空虚感,觉得我们这样做,是否在浪费青春,虚度人生,值不值得。不过,这种惆怅和空虚感很快就被劳动的艰辛和快乐所驱散。
下午要巡夹子。这是一天中最让人高兴或最让人垂头丧气的时刻。一种期盼和收获的感觉撩得人心里痒痒的,不知今天会有多大的收获。正是这种不知和暴发的期盼,刺激得人很兴奋。从马上远远望去,看到洞口的夹子翻了,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赶紧策马赶去。旱獭在踩翻夹子后,或者一只前腿或一只后腿,或者两条腿都被夹住,也有被夹住脖子的。夹住的旱獭大都还活着,夹住后出于本能大多望家里——主洞里跑,这是我们最乐意看到和抓起来最省事的了。有的带着夹子跑到辅洞或附近的草地上,这就要费工夫去找。
大多时,夹子夹住旱獭后,旱獭带着夹子钻到洞里,铁夹子的两条腿露在洞口,我只要把夹子用力一提,一个肥硕的、活蹦乱跳的旱獭就被拽了出来;有时从洞口看不见铁夹子,就用铁钩子往洞里捅捅,捅到铁夹子,听到“叮当”一声,就知夹住旱獭了。因为旱獭夹子比较大,洞里曲折,旱獭不可能把夹子带到洞底下去只能卡在洞口下方不远的地方。把旱獭连夹子一起带出来需用巧劲儿。旱獭很聪明,为了求生它凭借铁夹子在洞里的支撑的力量,拼命和猎人搏斗一番。如果我们用力过猛,不仅费力而且容易把旱獭腿扯断,旱獭就会跑掉。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按照社员告诉我们的办法,我先用钩子钩住铁夹子腿,猛一用力往外拽,这时旱獭屏住呼吸,用肢体死死撑住洞壁,这时我们不能和它较劲儿;然后,我把钩子一松,旱獭以为没事了,赶紧喘口气儿。就在它喘息和放松警惕之时,说时迟那时快,我用铁钩子猛力将铁钩子往外一拽,连夹子带旱獭就被拽出了洞口。旱獭出洞后,大多冲着人吱哇乱叫,我用一只脚踩住铁夹子腿,反正穿着马靴,不怕它咬腿,再用左手拽住铁夹子的另一条腿,把铁夹子连同旱獭一起往上用力一提,这时旱獭被拽得立了起来,我用铁钩子照着旱獭的脑门用力猛的一击,旱獭就昏死过去了,但还没死。这时再用力将旱獭的脑袋和身子使劲往上一拽,只听“嘎巴”一声,气管就断了。这时,旱獭才真正地死了。社员们告诉我,如果不拽断气管,旱獭苏醒后,就会在马上乱咬乱叫,马会受惊的。
把死旱獭挂在马鞍骣的小钩子上,再去巡第二个、第三个……放夹子的洞口。
旱獭是个智商很高的动物,净和人斗心眼,又聪明又蠢。跑到草地或辅洞的旱獭,即使它看到你了,但你只要不去动它,它就假装闭上眼睛,和你玩起鸵鸟的把戏。人有多聪明,岂能被它的这点小把戏朦住。等你走近旱獭,用铁钩子钩住铁夹子的时候,旱獭这时就本能地又跳又叫,歇斯底里,拼命挣扎,意欲与你搏斗。但也就是片刻之间就同它的伙伴一起,成了我马鞍骣上的挂件。
有时候,铁夹子翻了,可旱獭既不在主洞,又不在辅洞,只好在附近的草地上细细寻找,绝大多数都能被找到。因为周围几百里没有人烟,即使有谁走过,也不会去偷拿猎物的,当时草原上的风气很好。